嘉義市「經國新城」樓高 12層、14 層、約兩千戶,是全市最大的集合式眷村住宅。

基地原為空軍建國一、五、六村,日治時期稱「白川町」。民國 94 年起,來自嘉義縣市 18 處老眷村的軍官與眷屬遷入,在登上社區頂樓天台,27 棟高樓整齊綿延。「那邊是水上機場。」資深住戶、眷協嘉義分會與新馨社區關懷營造協會理事鄭明華指著遠方說道。
從鳥的視野俯瞰,社區外牆條紋肌理不同,居民笑說那是國防部而經國新城升旗台的Logo,也藏著故事。融合了「眷」字意象,3 個圓代表三軍, 梅花象徵堅韌凝聚,18 個圓點則象徵 18 個原眷村,包括:空軍建國一到六村、忠勇、吳鳳、凌雲、革新、港坪;陸軍的啟明、川新城,還有憲兵的廣仁村。
這標誌,不只是文化識別,而是社區精神的延伸。

從眷村到社區 2,000 戶的生活日常
矩型社區街廓介於興業西路、新榮路、西門街、仁愛路之間,永安街、新榮路 35 巷、志昇街穿越其中。街邊熱鬧,有眷村子弟經營的劉家麵食館(三步午食)、民生南路陳家麵館、食點子麵食館等,也有台中榮總嘉義分院及其巷弄站、日照中心與退輔會嘉義榮服處(服務據點)。

「那是我國小同學。」曾任經國新城社區管委會主委、現任中華眷村文化發展協會嘉義分會理事長蒲維晨,一如往常向鄰里招呼。而新馨社區關懷營造協會理事長、眷協嘉義分會顧問陳小鯨,曾在經國新城辦報、舉辦麻將大賽與舞台劇等各種活動,雖未住在社區,仍為眷村文化傳承奔走。
兩人都來自東門町空軍建國二村(今志航街一帶)。陳小鯨高中北上就讀政戰學校,軍旅生涯結束後返鄉投身志工與文史保存;蒲維晨曾任侍從官,現仍是在職軍官。
在建國二村時代,「婚喪喜慶服務團」團長是王偉忠的父親王志剛,蒲維晨的父親亦為委員,他則是團裡唯一的二代年輕成員。
嘉義早年陸、空軍與憲兵部隊進駐,共 30 多個眷村,隨著都市發展與國防土地重整,最終遷至經國新城僅 18 個。跟隨哥哥陳鯤生的腳步,陳小鯨帶領「再造竹籬風華工作室」記錄 13 個眷村的耆老口述歷史與珍貴故事,蒲維晨也在陳小鯨帶領下協助訪談、蒐集老文物與照片。
陳小鯨娓娓道來,嘉義水上機場是空軍第四大隊基地,許多空軍眷屬從大陸搭船或搭機輾轉來台。空軍眷戶初到水上機場時,四處是草叢與彈痕,只能以毛毯圍地、克難棲身。後來在飛行員顏鼎元奔走下,日式宿舍釋出空間,每間擠進 3、4 戶人家,生活雖清苦卻守望相助,情誼深厚。因房舍不足,還向華南商職借地蓋房,承諾「反攻大陸就還地」,一借數十年,直到民國 94 年拆遷才歸還。
建國二村記憶的甜香 紅花樹下快樂的童年
建國二村紅花樹下的童年仍歷歷在目,孩子用磚頭劃出「前院」地界,以紅花樹當圍牆;生活改善後,從木板到水泥牆,一點一滴建構出家的模樣。
他們回憶,知名電視製作人王偉忠的父親王志剛,開卡車校車接送眷村孩子們上學,冬天引擎熄火,得用鐵杵敲打引擎,王伯伯、傅伯伯、霍伯伯,都是孩子心中的司機英雄。
媽媽們則做小生意補貼家計,如邊媽媽推嬰兒車賣醃橄欖與鳳梨心,成了放學後的甜蜜回憶。
嘉義市名產「方塊酥」也起源於建國二村。陳小鯨表示,最早是孫伯伯在東門町賣燒餅,延伸出蛤蟆酥,再變成方型燒餅,也就是方塊酥的雛形。一位黨長發伯伯協助製作,後來自立門戶,兒子憑企業頭腦創新出恩典酥,成為國宴小吃。
另一品牌老楊方塊酥,楊媽媽早期賣辣鹹菜、壓麵條,最後發展成家族事業。「當年我們上北部念書,常從嘉義帶蛤蟆酥到台北,同學們都搶著吃。」回憶裡混合了蛤蟆酥與鄉愁的滋味。
建國二村也住過許多傳奇人物,如空軍戰神高志航的母親,每年生日會有黑頭車駛入她住的小巷,蔣夫人也曾親自探望;還有擊落米格機的歐陽漪棻,以及眾多空軍官校精英,讓村子閃耀著榮光。
搶救文物與口述歷史 眷村子弟守護文化堡壘
轉眼搬到經國新城已 20 年。當年遷村雖不捨,但無釘子戶、無抗爭,因大家深知,北至南的眷村遷村潮勢不可擋。如變形金剛般增建加蓋的老屋,早不符現代生活需求,也不堪風雨。外頭下大雨,裡頭滴小雨,雨後鞋子隨積水流竄,分不清是誰的。
居民先被安置外地暫居,國防部補貼租金,待社區新房落成後抽籤分配入住。重新結識新鄰居、適應高樓生活、開始繳管理費,眷村長輩們第一次面對「大樓管理制度」,既陌生又不習慣。成立管委會也是邊學邊做,幾年後才逐步建立新秩序。
民國 70 年代起,眷改計畫陸續推動。民國 86 年,陳小鯨的哥哥陳鯤生返鄉,號召弟弟與老友守護眷村記憶。他們蒐集老照片,貼在空軍市場入口,吸引採買中的媽媽們駐足,照片開啟了記憶之門。
「你們高中畢業就消失了,幾十年後又冒出來,在眷村搞什麼?」張媽媽笑問。他們回答:「要蒐集、保存記憶,傳承眷村文化。」「那怎不辦刺繡比賽?以前蔣夫人還號召眷屬縫衣支援前線!」張媽媽建議。

煤油爐、鋁製腳踏車 轉動回憶開關
第一屆眷村文化節 3 件展品:煤球爐、煤油爐、鋁製腳踏車。煤球爐遍尋不著,直到在一戶本省人家院子找到 1 個,阿嬤堅稱那是「練炭爐(れんたん)」,爭了半天才願意出借。還有位眷村大姐說家裡有 3 個爐子,「爸媽吵架時,爸爸自己用小爐煮麵吃!」
「老物件背後都是笑中帶淚的故事。」陳小鯨說。
鋁製腳踏車也有故事。借出愛車的池伯伯,是修飛機時因輪胎爆炸炸斷手的士官。展出時,陳小鯨對記者說,鋁腳踏車的來源,一說是用飛機鋁皮打的,一說是從攔截蘇聯貨輪上拆下來的。結果隔天報導刊出,記者接到讀者來電:「那車是三菱十字號,日本貴族專用!」同一件物品,在不同人的記憶裡有著不同版本,也反射出時代的多重面貌。
從社區辦報、刺繡展、媽媽教室到社區劇場,一步步讓眷村記憶重生。看展時,有眷村媽媽含淚說:「我民國 38 年來台,結婚、生子、送孩子離家,如今老伴走了,才知道我們眷村有這麼深的來歷。」文史從來不是冰冷數據,而是家庭的軌跡與情感。
在建國二村時, 陳小鯨與哥哥陳鯤生曾發行《藍天社區報》,後來在經國新城,也延續這項使命,創辦《經國新城社區報》。每年母親節舉辦懷舊音樂會,並開設媽媽教室,教授蔥油餅、紅燒肉等家常菜,並將食譜製成光碟,保存眷村飲食文化與味道。
眷村故事一次次被喚醒。陳小鯨也將母親為籌學費,烈日下步行數公里求校長分期付款的故事,改編為舞台劇《落地生根》。他一邊寫一邊哭,並找來經國新城的夥伴一起演出,找不到主演,他與妻子親自上台,在經國新城演出時全場落淚,該劇後來登上文化局展演廳演出,讓眷村魂被更多人看見。

眷村故事搬上舞台 真摯深刻觸動台下觀眾
另一齣《釣魚台 X 檔案》,則是陳小鯨改編自空軍英雄黃晞晟的口述歷史,記錄一場海空對峙的歷史驚險回憶:4 架戰機接獲緊急任務,支援我方軍艦,夜間對峙 12 艘不明艦隊。戰管命令:「如果是日艦就放行,共艦就轟炸。」
當時共艦已拆除砲衣,準備戰鬥,最終在對峙片刻後,轉向西撤,我方飛行員遂依指示將炸彈拋入海中,準備返航,但回程燃油告急,最終平安降落。舞台劇讓鮮為人知的英雄故事重新被看見。
陳小鯨擔任聖馬爾定醫院志工隊長時,推動在建國二村設立日照站,陪長輩唱歌、畫畫、寫毛筆、說故事。後來眷村遷至經國新城,日照站也搬遷並命名為「活泉之家」,取自《聖經.若望福音》「你喝的是井水,但若喝我給的水,將永不再渴。」多年來,一直是長輩日常依靠的基地,直到近年因整併才遷移。
民國 98 年3月1 日,時任總統的馬英九親訪陳小鯨住家,肯定他長年深耕眷村的努力。陳小鯨回憶,接到教育部通知時還以為是詐騙,當日他筆挺敬禮,重現軍人風範。這場歷史性的來訪,也是他的榮耀記號。之後,總統夫人周美青蒞臨經國新城,社區長輩齊聚迎接,幾乎寸步難行,也是社區的高光時刻。
「今天不做,明天會後悔。」這句話陳小鯨講了一輩子,也是做文史工作永遠的座右銘。歷經多年奔走,市議員陳文齡及傅大偉協助爭取,黃敏惠市長核准保留現址,重新規畫,「嘉義市眷村生活文化館」預計 2026 年年底開幕,坐落於志航街與啟明路的日式老房舍。蒲維晨說:「多年來蒐集的照片、文物會完整展出,但最重要的,是如小鯨哥所言把『精神』也放進去,讓後人看到眷村的生命力。」
走進嘉義眷村故事盒!眷村生活文化館將開幕
其中,老眷戶顏鼎元繪圖、專人刺繡的《淵遠流長》尤為動人,他是顏淵第 78 代後人,原是飛行員、後轉任情報官。針線繡出家族遷徙圖,從山東、潮州、基隆輾轉至嘉義,路線、距離、事件一一標記,宛如活的歷史檔案。陳小鯨表示:「我一直希望《淵遠流長》刺繡能在嘉義市眷村生活文化館展出,作為眷村遷徙故事的代表。那不只是刺繡,更是一代人烽火中的生命地圖。」
王偉忠《寶島一村》宣傳文宣的背景原圖「東門町眷戶位置圖」, 當年他們 6 位壯漢從眷村公共廁所牆扛出,重見天日,卻因保存經驗不足遭破壞。他們也建議可再重新復刻展出。此外,早年政府推動「客廳即工廠」,有人從工廠批回一包包毛線,鄰居分工製作,那時家家戶戶都有織毛線機,整個眷村響著唧唧聲,成了日常的背景樂。如今,珍貴的老織毛線機有機會於文化館展出,重啟老物件第二人生。

「融合」始終是眷村靈魂,五湖四海的家庭,四川辣、東北麵、揚州飯,煮成一桌家的味道。如陳小鯨的母親是揚州人,原本只吃米飯,在鄰里間學會包餃子、擀麵條,北方麵點成了餐桌日常。隨著時間推移,經國新城三分之一已非原眷戶,如今,不分外省、本省、越南、印尼新住民,經國新城大家庭裡,繼續走在多元融合的道路上。
「我還能叫這裡眷村嗎?」有人問。答案與共識很明確,這裡有眷村的根,愛國愛家、勤儉互助、團結和諧,眷村精神是台灣土地上最珍貴的價值之一,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眷協嘉義分會的夥伴們,經常在南京路上的「馬家莊眷村菜」聚餐,老闆馬德凱的叔叔、舅舅也是經國新城住戶。馬德凱說,早年物資匱乏,眷村媽媽們將食材東拼西湊變出滿桌好菜,這種靈活與溫暖就是眷村菜精神。
「眷協嘉義分會要舉辦眷村第四代包水餃活動!」
「若有重要紀念活動,也會號召各地分會來嘉義共襄盛舉。」
交織著笑聲與家鄉味,他們聊著要如何傳承眷村文化,回憶著鄰居媽媽製作的臘腸「總會有好幾段莫名消失」的眷村故事,回憶與情誼像風箏線般牽繫著彼此,任歲月奔馳,依舊緊緊相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