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故事|台灣第一座眷村 黃埔新村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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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第一座眷村:黃埔新村的未完待續

撰文、攝影:楊沒

清晨5點25分,天已蒼白地亮著,我在黃埔新村東三巷喧噪鳥聲中醒來不久,維武路另一側陸軍官校的起床號也悠揚地響起。是該滾下床,彎下腰,抄起白鐵臉盆往外衝嗎?夜半醒來過,那時我一度推開入住的「眷待期休憩所」後棟木窗探看天色。我不是真的期待天光乍現,而是靜待隔壁孫立人將軍堂妹夫王景佑校長故居改造的另間民宿「SOHO 工房」後院影影綽綽間的風吹草動吧?

黃埔新村,位在高雄鳳山陸軍官校西側的台灣第一個眷村。它是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時的南進基地,也是日本陸軍四十八聯隊的軍官眷舍。是孫立人將軍成立第四軍官訓練班新一軍教導團的眷舍——誠正新村,無意間也成為由緬甸輾轉隨軍來台的大象——林旺的第一個家。

歷史一層一層往上疊加,讓黃埔新村與隔鄰已經消失的黃埔二村成為近代台灣史多寶格,每個匣盒,每間以日據時代營繕的建築為基底長出來的家園裡都有說不完的故事。

「以住代護」邀駐村續寫新一代眷戶歷史

起床號響起未久,SOHO 工房的宿客陸續梳洗完妥,準備迎接這天內容充實的眷村生活體驗。藉高雄市府「以住代護」政策進駐黃埔新村的工房主人楊書豪是村裡有名的「傻子」,為了修護在「孫立人案」中被勒令停職停餉的誠正國小校長——王景佑故居,前後已經自掏腰包,砸下了300萬元台幣幫老屋「脫胎換骨」。

新住民和他們的孩子也是黃埔眷戶,對黃埔新村何嘗沒有說不完的情感?楊書豪說,既然生活在這個場域空間,就要把推動黃埔新村文化的責任扛在肩上。而「眷待期休憩所」黃俊瑜與樂樂夫婦都以自己是黃埔眷戶為榮,都在用自己的故事續寫新一代黃埔新村歷史。

這天中午,與高雄市政府文化局文化資產中心楊孟穎約去東五巷的「思念人之屋」吃澄清法湯炙牛麵。祖籍安徽的王森弘出身左營建業新村,和國賓飯店老師傅學了配方,與眾不同的牛肉麵作工精緻繁複,牛肉湯涼了也有好滋味。「思念人之屋」老闆娘阿布在黃埔新村經營民宿9年,在這間處處都有向陳昇致敬寓意的老房子裡,她會和一樣迷戀陳昇的客人自在耍廢,或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陳昇。

陳昇唱著「在謊言瀰漫的年代更需要悍衛自己的回憶…」時,老黃埔新村人也揭竿捍衛起父執輩被扭曲過的正義。

冤案與黃埔新村的變遷

民國36年,聲望如日中天的孫立人奉令在南京設立第四軍官訓練班,他屢向蔣總統爭取,獲准在台灣設立第四軍官訓練班。孫立人親自探查後選擇把訓練班設在鳳山日本南進基地,3年後這裡也成為在台復校的黃埔陸軍官校校址,而旁邊的74棟木造日本官舍在陸官復校前就變成了教導團軍官們一家落腳的「誠正新村」,從前的馬廄也被王景佑和老師毛仁儉整理成誠正國小校舍,隨孫立人遠征軍從緬甸來台的大象阿妹(林旺)就豢養在誠正國小後方的曹公圳旁。

40年次的黃埔新村老住戶曹元禮回憶,早年誠正新村的眷舍按官階與職務需求分配,總體來說,誠正新村住的多是孫立人的嫡系新一軍新三十八師的部屬。至於誠正二村的眷戶,則為曾任新一軍新三十師師長,後升為陸軍第八十軍軍長的唐守治將軍的部屬,以及運輸聯隊的軍官。

眷村生活宛如大熔爐

黃埔二村是黃埔眷村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書國榮從小生長的地方,他說黃埔新村與二村是個「大熔爐」,「我家對門是客家人,後頭是廣西人,左邊是山東大饅頭,右邊是四川嗆辣鍋」。村裡村外孩子還是經常打架,好動的小孩不少,「調皮點的看到爸爸回來,還會在防空洞、芒果樹或大榕樹上躲1、2個星期。」但黃埔新村與二村會念書的孩子也真的很多,名校畢業後擔任公職、律師、教授的大有人在。前國際奧會委員吳經國、前駐外大使吳建國兄弟,與也擔任過國代的前立委趙良燕都是這個村子長大的。

無論喜不喜歡讀書,村子是這些眷村子弟溫暖而可靠的臂彎。當小書國榮與玩伴打玻璃彈珠、打台灣孩子稱「尪仔標」的圓牌,或玩踢罐頭與官兵抓強盜時,被書國榮形容是「全世界最好的老好人」的書媽媽會在廚房裡忙著料理湖南菜、蒸包子,而且會多做幾份,哪家孩子爸爸又回外島了,或媽媽上台北了,都不用擔心餓肚子。

黃埔新村每個月都有電影放映,這是眷村人的主要消遣。放映當天,誠正新村東一橫巷2棵芒果樹間會掛上布幕,村幹事會騎著腳踏車一個巷子捱一個巷子通告。曹元禮回憶說:「放電影的叔叔們都住在誠正一村,那邊有個影劇大院,至於演員,都是往昔新一軍在東北成立的劇團團員,包括曹健、錢璐、孫越、崔福生、葛香亭、常楓等。」

「誠正新村時代」的高光時刻與冤案影響

「誠正新村時代」是黃埔新村的高光時刻,可惜那高光如一夜煙花。為攫取孫立人兵權,保密局炮製了一系列的冤案,民國44年5月25日那晚,郭廷亮案爆發了。

同樣出身新一軍的郭廷亮當時是陸軍步校少校教官,住東二巷89號。而曹元禮的父親曹永昌曾經是南京衛戍司令部少校廳長,民國34年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接收台灣時,就是來台接收人員之一。最早曹家住在東五巷125號,後來因房子鬧鬼,不得已換到對面西五巷47號較小的房舍。

44年5月25號那晚,曹元禮的大哥飯後到東二巷找巷裡的袁伯伯,見一輛吉普車載了荷槍的兵停在郭廷亮家門口,沒多久郭廷亮就被押上了吉普車。當晚,郭廷亮先被押送到步校政治部訊問,下半夜就移送到海軍電台——後來的明德訓練班關押了。

承平時代如一夜煙花 驟變漫長的白色恐怖

隔天,誠正新村進入了漫長的白色恐怖時期。在高雄要塞司令部司令彭孟緝指揮下,誠正新村家家牆頭上都站著荷槍士兵,挨家挨戶收繳和孫立人及新一軍相關的文件、照片集中焚毀。幾個月後,孫立人就因「僚屬郭廷亮等多人涉嫌叛亂被捕」被解除一切職務,軟禁在台中市向上路的宅第裡,而此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誠正新村與誠正二村也都被嚴密監控。保密局在村子裡安插了好多戶暗椿,負責監聽,甚至連在村裡掃街的人,也是警總安排,負有任務的。

郭廷亮被帶走後,誠正新村裡與新一軍有關的人陸續被約談,前後有300多個,有的人去了就沒有再回來,而回來的,一家人的人生都蒙上了陰影,有軍職的輕則從此升不了官,重則被解職,從此沒糧沒餉沒照養,必須學會自力更生。這些新一軍的人打仗時是一起苦過來的,此時彼此扶持成了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力量。曹元禮說:「45、6年,由於監控得太厲害,大人們在村裡見了面也不敢打招呼,知道哪家沒了眷糧,生活難過,大家會湊點糧票,湊一袋米,或用報紙包一點食材邊角餘料,趁誠正國小放學時偷塞給小孩子帶回家。」

為抹去這場後來在監察院的調查裡證實為誣告的世紀冤案中一切相關資訊,44年下半年到45年初,誠正新村還被更名為黃埔新村。走過那個黑暗年代,改名後的黃埔新村,才要逐漸癒合傷痕,然而已有那麼多家庭付出那麼多代價,談何容易?

民國77年孫立人重獲自由,但沒幾年就告別人生了。民國85年《國軍老舊眷村改建條例》公布施行,陸官附近鳳山、大寮地區眷村陸續拆遷,黃埔新村眷戶多遷往鳳山新城,在黃埔新村子弟組成的台灣黃埔眷村協會四處奔走下,高雄市文化局把黃埔新村列為具法定身份的「文化景觀」,讓與孫立人人生緊緊相連過的黃埔新村完整保存下來,成為高雄市政府獨創的以住代護政策重要實驗基地。

具有特殊歷史價值 黃埔登錄為文化景觀

出東三巷右拐,不遠處的東一橫巷與西二巷口各有一棵芒果樹,是早年黃埔新村居民經常聚一起東家長西家短論著村裡物的地方。走進東二巷不久,那間現在掛著「1955 誠正眷味」招牌的房子就是郭廷亮被拘捕以前的住家。帶著一家人住進這棟故事屋的邱賢偉背負了無以名狀的責任,他熟讀包括監察院孫立人案調查報告等龐大的資料,虛心就教曹元禮等老住戶,把郭廷亮的舊居經營出它應有的模樣。

鄉野文學作家朱西甯與劉慕沙在風聲鶴戾後的民國45年搬進「1955 誠正眷味」對門門牌為東二巷86號的房子內,他們知名的2位作家女兒朱天文與朱天心都在這棟房子裡出生。如今這裡是一家叫「窩囊」的民宿。民宿主人說人生總有幾回窩囊,這何嘗不是那些在印緬等戰場上英氣勃發,卻在幽閉的保密局審訊室裡遭受精神或肉體折磨的新一軍英雄們的寫照?

老眷村入駐新住民 傾力合作迎向新氣象

週六下午以後,到黃埔新村裡散步的人多了,書國榮偕戴原琥等老住戶陪著我在村子裡晃悠。從前西六尾底的菜市場被整理成綠茵小徑,西五巷口曹元禮老家曹家雜貨鋪舊址,現在是高雄市文化局的黃埔借問站,另一家張家經營的雜貨店,那年是在屋外掛了醒目的「莒城」二字的東六巷2樓建築裡,如今這裡成了拉亞漢堡的據點。黃昏時分,沿著新村大馬路走著,新開張的湘菜餐廳「玉蘭書店.玉蘭苑」坐了幾乎滿座的客人。

「玉蘭書店.玉蘭苑」是鐵雕藝術家陳奕彰與太太蕭芷倩經營的,兩夫婦現在都住在村子裡,蕭芷倩說:「房子有大院子,有蟲鳴鳥叫,當民代助理時的頭痛症頭,現在都好了。」他們在黃埔新村裡還有一間「慕何藝術空間」,未來計畫再開黑膠唱片行和法國餐廳。

擔任過前高市議員吳益政助理的蕭芷倩天生就是雞婆性格,就跟老一代眷村裡那些「鄰居的事就是我的事」的書媽媽們一樣管東管西,是凝聚以住代護黃埔新村新住民力量的吸鐵。村子裡的店家非常團結,臉書上發布活動訊息都會相互標注。黃俊瑜說:「如果不合作,這裡的餅就不會變大」。

品嘗蕭芷倩的餐廳大廚薛閔健的毛氏紅燒肉等拿手菜後散步到村口,天還微微亮著,雖是黃昏,卻很像朱西甯在寫一段屈打成招故事的小說《破曉時分》結尾形容的「說夜不夜,說晝不晝,儘管匆匆間不會久留,可是等日出還須一段兒時辰」。幸好每天都有個天明,誠正新村時代那一村的冤屈如今也已昭雪,日落後,黃埔新村依然生氣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