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人物誌|憶我父親的苦難李永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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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罷免行動在執政黨默許甚至推波助瀾下暗潮洶湧,一晃眼,把中國歷史碎化為殘篇斷頁的一○八課綱也已經徹底割斷台灣一代代年輕人與中國的情感連結。當年那些為保衛台灣拋頭臚、灑熱血的眷村人、外省人一代淍零後,這個族群卻被妖魔化、邊緣化。面對執政黨的思想大清洗,當過2屆立委與台北市副市長的李永萍憂心忡忡。

「我覺得眷村的發展與眷村的歷史敘述變得比以往更為重要,因為海峽兩邊都很可能讓這一批人突然變成歷史的空白,變成好像沒有在歷史上活過的一群人。」

這是5月初某個陽光大好的下午,我們正身處在汐止東方科學園區一間可以用180度視野沿著腳下的汐止新台五路一路遠眺基隆的辦公室,李永萍話一落,辦公室裡忽然襲來一股涼意。然而,民國109年參選完第10屆立法委員選舉後,就把工作室選在這裡的李永萍並沒有停頓下來的打算。

這是採訪開始1個半小時之後,她說的「這批人」,指的是眷村人。

李永萍繼續說著:「民進黨會持續推動他們的福佬沙文主義與台獨運動,而共產黨也不會頌讚你,畢竟你的父兄當年是他們的死敵。

我也曾經天真地以為說,歷史發生過的事情就是發生過了,現在才發覺說如果不好好呵護,那些曾經發生過的真實面相會被扭曲,會被完全基於不同意識形態的人虛構。不覺悟,不保存,我們就真的不存在了!」

不覺悟、不保存歷史就真的不存在了

「我們就真的不存在了」不只是警語,而且是某種信而有徵的行動計畫,李永萍不禁想起了2年前過世的爸爸,那位曾經拿過空軍「克難英雄」獎章的飛行員。

2個星期以前才舉行的嘉義市中華眷村文化發展協會成立大會,李永萍不辭辛勞,風塵僕僕地趕到了。會上,她與當年擔任立委時的好姐妹—嘉義市長黃敏惠比鄰而坐。

應邀發言時,李永萍說,眷村的房子被拆了,被毀了,雖然改建後台北市好多村子都變成每坪100萬以上的房子,但是情感與歷史的依托也消散了。她話鋒一轉,提起了父親李鉅滔歷經九死一生,為中華民國保全下一架所費不貲戰機的那段往事。

這段故事被近代空戰史作家王立禎寫在《飛行線上》那本書的篇章裡,李鉅滔生前接受王立禎採訪時親口描述過民國44年駕螺旋槳式F-47戰鬥機執行偵察任務,飛機尾翼被中共炮火擊中後,他硬是把尾巴破了一個大洞的飛機飛回基地的驚濤駭浪。

王立禎寫:「飛機雖然中彈,但他終究是將國家寶貴的資產帶了回來,他沒有忘記座艙旁邊的那個標語『本飛機價值美金8萬3千元,來之不易,當心維護使用』。」

那年,李鉅滔26歲。

李永萍仰視著天花板,就像父親還駛著那架F-47戰性壓抑了,人生也改變了,可是這樣的人卻可能被磨滅掉,淹沒在歷史的洪流裡。」

父親李鉅滔九死一生獲頒「克難英雄」獎章

李家這段不該被磨滅的故事,要從廣州市東北部那個叫從化縣的地方說起。那是個著名的溫泉區,這裡有個叫「棋杆榮桂莊」的村子,全村都姓李,叫李家村,李家村的掌家人就是李永萍的爺爺李惠泉。

「李家村有條街,一半的店鋪都是我爺爺的,他在廣州市也有很多地產,當過校長、鄉長,因為太有錢了,官方乾脆要他去做那個縣的財政局長。」

父親李鉅滔出身這樣的家庭,自然而然也跟所有戲劇裡演出的大少爺一樣。李鉅滔只要離家出門,身邊都有僕從伺候,懷揣著李惠泉給的一整袋鈔票銀元什麼的。「他和一票朋友同學在廣州讀書的時候,生活過得很恣意奔放,也會像官家子弟一樣胡鬧。」

李永萍說:「然而,那麼青春奔放,開朗活潑的人,經歷26歲那年的那件事之後,一下子就變得沈默寡言了!」

民國37年高中畢業後,19歲的李鉅滔辭別父母,赴四川重慶報考空軍官校並錄取,隨著國民政府撤退來台,李鉅滔也踏上當時位在屏東東港的空軍基地。民國40年空官畢業,民國45年就發生了F-47戰鬥機險些被中共擊落事件。李鉅滔榮獲「克難英雄」獎章3年後,轉飛向有「鐵棺材」之稱的F-104戰機。

雖然李鉅滔一樣把鐵棺材駕馭得很好,拿到美軍「優良飛行」認證,但「生命隨時可能不保」的恐懼,讓他遲遲到了36歲才與出身鹿港望族的陳白娟成婚,而且成婚後不久就申請調離戰鬥部隊。

母親陳白娟家 世顯赫是知名國台語廣播人

鬥機在天上盤旋:「譬如說我爸這樣九死一生過的人,為了一個大時代做出過這麼大的犧牲,個李鉅滔出身望族,陳白娟也不遑多讓。

「我外婆的娘家在鹿港是比辜家還有錢的,外婆出嫁時是十里紅妝的排場,可惜後來都被家族裡的人敗光了。」陳白娟是長姊,一路看著千金大小姐出身的媽媽賣首飾、賣金子,她扛起責任,台中女中畢業後便到廣播電台工作,把底下9個弟弟妹妹一個個拉拔長大,自己還成了警廣知名的國台語雙聲帶廣播人。

李永萍是民國53年出生的,不到1歲的時候,李鉅滔與陳白娟夫婦就抱著她搬進了位在現在台中市北區大雅路100巷內的邱厝新村。

李鉅滔那時已經在飛F-104,才隨著空軍第三大隊從屏東移防清泉崗,眷舍都是為了安置移防的飛行員而新搭建的,李永萍的弟弟李永喆就在這裡出生,不過由於李鉅滔從戰鬥單位請調松指部專機隊,4歲時李永萍一家就搬離邱厝里,住進了大直的小公寓。

「從我有印象的時候開始,爸爸就已經是個中年人了。」李永萍承認自己與李鉅滔的關係並不是太親暱,因為爸爸當飛官的收入明明不錯,年輕時也曾經是個富家少爺,但是「連買文具找個8塊錢都還跟我要」。面對錙銖必較的老爸,李永萍的回應是:叛逆。

李永萍與弟弟李永喆從小功課都很好,作文比賽、演講比賽第一名的榮譽拿不完,李永萍衛理女中畢業後考上北一女,又念了台大,但她和爸爸有一個說出口也解不了的糾結是:「你跟我計較到這個程度,那我什麼錢都不跟你要!」

大一、大二開始她就當家教,去美國念紐約大學也是透過教育部公費留考第一名掙來的,兩姊弟一起成立環墟劇場與參與社運,部分經費還是她去當美語老師辛苦賺來的。這樣的心結,一直到許久之後才釋放開來。

俠義性格的血脈使然 因緣際會踏上從政路

「媽媽的家族是一大幫子人,外省背景的爸爸和他的父祖輩斷了連繫,就孤零零一個人,沒有財產,沒有土地,他能圖什麼?」

「那是我爸爸的苦難,是不得已的人生選擇。」李永萍喃喃地說:「爸爸從一個大家庭的少爺,一個自由自在的靈魂,變成必須離鄉背井,隨時可能犧牲掉手上剩下那一點東西(的飛行員),他好不容易成家,又有小孩了,如果他不能夠保全,這一輩子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李鉅滔經歷過那麼大的苦難,謹慎保守,但李永萍和李永喆卻承襲了他們的爺爺,甚至是少年李鉅滔身上那股帶著濃濃俠氣的血脈。

赴紐約大學攻讀新聞碩士學位時,李永萍認識了陳文茜,拿到學位返台後,她在陳文茜牽線下,接下了民進黨婦女部主任的職缺,卻幾乎引爆了家庭革命。

「爸爸罵我『沒有良心』,說他養我,支持我這麼多年,我怎麼可以去跟『叫他滾回去』(指新黨民國83年在高雄辦說明會時,有宣傳車懸掛有「中國豬滾回去」標語一事)的人站在一起?」

然而,當時的民進黨內對統獨光譜的包容度大,黨內有獨派,也有統派施明德擔任黨主席時甚至與新黨喝過「大和解咖啡」。

李永萍承認當年的自己是「憤青」,雖然從頭到尾都不支持台獨,卻是「民主派」,很多想法與主張和反對運動人士貼近是很自然的事。

但父親的憂心,她不能置若罔聞:「我告訴爸爸,許信良(時任民進黨主席)甚至還把建國黨趕出民進黨。」

然而當年那個跨統獨光譜的民進黨哪裡去了?後來的民進黨歷經過一次次派系鬥爭,反獨的許信良與高唱大和解的施明德等人淡出後,已經逐步變異成李永萍口中「福佬沙文主義的台獨政黨」,不承認跟中國大陸有文化上的連結,她因此與民進黨漸行漸遠。

之後,她到環球電視新聞部擔任經理,主持了叫「立法院現場」的政論節目,和民調專家游盈隆幫脫離國民黨創立親民黨的宋楚瑜新創了「詹姆士旋風」的用語,逐漸崛起的親民黨找上她。

為信念征戰政治圈 掛念眷村裡的大小事

她原計畫代表親民黨參與國大代表選舉,但最後一次任務型國民大會代表複決憲法修正案,卻把國大送入歷史。

國大去做親民黨立院黨團主任,民國90年她順勢參選第五屆立委,結果高票當選,3年後又順利連任了一次。民國95年,李永萍為顧全國民黨提名布局,放棄繼續參選,隔年郝龍斌邀她出任台北市文化局長,兩年後又請她兼任副市長。

這是她人生的高光時期,我最記得的是她一上任就施展鐵腕,解決寶藏巖遭「寶藏巖公社」成員占住的問題,催生「寶藏巖共生聚落整建工程」,讓寶藏巖多年後轉型成國際藝術村這件事。

許多年後的這天,她牢牢記著的也是眷盟理事長謝小韞監製的《傷痕—老兵的故事》紀錄片裡那個流落到寶藏巖,用曬衣繩曬著國旗和一件上頭印有「回家(反攻大陸)」2字汗衫的情報員。

民國一○九年重返立委選舉戰場失利,她在敗選演說時說:「寧可乾淨地輸,不要骯髒地贏。」

那以後,李永萍創立台灣藝術創生文教基金會,鼓勵青年投入地方創生的工作,「青春還鄉—地方創生微電影競賽」、「水T藝術節」等活動都辦得佳評如潮,但她依然掛念那些眷村裡的大小事。

「雖然只在眷村住了4年,但我還是很習慣性地跟別人說,我是眷村出身的!」擔任台北市副市長的時候,眷村文化節在她手上辦得熱熱鬧鬧,許多眷村人聚會的場合,也總能看見她的身影。

最近故里—從前邱厝新村所在的邱厝里,叔叔伯伯們推動「邱厝里眷村的歷史傳承計畫」,這天她特別把叔叔伯伯們給的那本《光陰的故事》帶來:「好久沒有回去了,真想回那附近看一看。」

那種上一代共患難的情感是割裂不斷的,一如她與沉默的父親人生數十年聚散那些歲月裡的糾葛、諒解與遺憾。

「他們是時代裡的一粒沙,但是對他們來說,時代這個扭曲的命運巨輪卻是跨不過去的一座山哪!」那些帶著苦難漂零來台的眷村一代身影慢慢因為凋零而模糊,但李永萍說著話時,窗外一片山景卻清晰了起來。


關於李永萍
籍貫廣東從化,以北一女第二名的優異成績考取國立台灣大學外國語文學系,又以教育部公費留學考試大眾傳播類第一名,赴美國紐約大學新聞系深造。曾任立法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長、台北市副市長,時常應媒體邀約上節目針砭時事